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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节(2 / 2)


  天灰沉沉地下着雪,一粒一粒似白盐一般滚落在廊下石阶上,一层一层叠着堆起,抬脚踩下去能听到咯哧咯哧的声响。

  吴枕云看着手中这件既抵不住冬日朔风又御不了雪天冷寒的披风,随手往衣桁上一扔,仅穿着一身薄薄的绯色襕袍往盛都府衙去。

  盛都府衙。

  盛都府设府牧一人,储君兼任,府尹一人,亲王兼领,此二者都不常设。

  常置的只有权知盛都府事,由天章阁待制、龙图阁直学士、翰林院掌院学士充任,掌领京府畿甸赋役、讼狱、禁令、账籍、桥道诸事,牧民天府,总京邑之浩穰。

  所以赵知府应当很忙。

  吴枕云来的路上一直在祈祷着赵知府最好是忙得不见人影。

  至盛都府衙时,吴枕云问门口一位衙差道:“请问赵知府可在府衙内?”

  “在的。”那衙差回她道。

  事与愿违。

  “能否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,就说……”吴枕云脑子里闪过几张人脸几个人名,最后决定坑一坑秋先生,她说道:“大理寺卿有要事与他相商,还请他移尊步至大理寺。”

  “总是要与他碰面的”这句话就像是“人总是要死的”,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的区别可大了去了。

  人活一世,吴枕云想晚一点死。

  那衙差进到盛都府衙内,过了半晌,赵墨披着一件深青云纹外披走了出来。

  躲在盛都府衙墙角的吴枕云亲眼看着赵墨上马远去,她才鬼鬼祟祟走了出来。

  吴枕云掸了掸身上绯色襕袍蹭到的墙灰和肩上落雪,腰身挺直,搓着冻红的小手,大步走进盛都府衙内,将这份立案文书交到了余推官手里。

  在签押房里抱着暖炉打盹的余推官见她亲自前来,不禁惊诧了一下,忙从座位上起身,擦了擦嘴角的口水,拍了拍身上浅蓝官袍的褶皱,上前来给她作揖。

  余推官说道:“劳烦吴少卿跑一趟,是下官的失职,还请吴少卿恕罪。”

  “韩书吏今日告假,左右我顺路,走这一趟不算劳烦,文书既已交付与余推官,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了。”

  吴枕云急着要走,余推官却非要拉着她坐下来喝一盏茶再走。

  她脚下早已做好夺门而出的准备,哪里敢坐下来喝茶,草草推辞几句后,拔腿就跑。

  饶是如此,她还是没能躲过今日这一劫。

  吴枕云一出盛都府衙的门,就撞上了迎面来人。

  若再见他时,应当先跑为上,可此时此刻,跑是断断不能的了。

  吴枕云抬头看清眼前人,脚下连退三步,拱手一揖:“是在下冒犯唐突了,还请阁下恕罪。”

  “无妨。”

  赵墨淡淡垂眸看着她,低声说道,冷薄的目光落在她作揖时那双冻得指节透红的小手上,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,转瞬即逝——他早已断戒了心疼她的习惯。

  时隔五年,赵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“无妨”。

  无妨……

  赵墨并不是一个宽以待人的人,小时候吴枕云蹲坐在他边上看他临摹字帖,安安静静的不敢出声,有一次她实在是太无聊了,就爬到书案下边和他的书童小声嘀咕了几句。

  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,声音还很轻很轻,赵墨就骤然生了气,双眸凌厉地看着书案下的她,并怒斥赶走了书童,吓得吴枕云好几天都不敢抬头看他。

  只是吵到他临摹字帖,赵墨就赶走了尽心服侍他的书童,像吴枕云这样临时逃婚,忘恩负义,背信弃义,薄情寡义的人,还不知赵墨要对她下什么狠手呢!

  现在赵墨就站在她面前,那双她永远都看不透的眼眸里深深蕴着复杂的情绪,吴枕云称之为暗藏杀机。

  反正不会是宽宥,更不会是“无妨”二字。

  与一个恨不得了结自己性命的人面对面站着,吴枕云胆怯惶然得很,双肩忍不住轻轻颤抖——幸得今日穿得轻薄且天气寒冷,掩护了她这小小颤抖里的心虚。

  “吴少卿,你也在盛都府衙啊?”石阶下的杨文诗快步走上前来,撞了撞吴枕云手肘,低声道:“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突然冒出来的赵知府。”

  “下官大理寺少卿吴枕云见过赵知府。”吴枕云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,道:“初次见面,久仰久仰。”

  “初次?”赵墨背手于后,拇指习惯性的轻轻压住无名指根微微转磨,阴恻恻望着她,冷笑一声道:“吴少卿的记性是不是有点儿差?”

  “怎么可能?”杨文诗拍拍吴枕云的肩,有些炫耀的意味,同赵墨说道:“吴少卿识人辨物可是一等一的好,过眼不忘的。”

  “确实不是初次。”吴枕云抬起头来,幽幽看着他,说道:“昨夜赵知府醉酒误闯大理寺,下官正好碰见了,想着这种事赵知府未必希望下官记得,下官便自作主张地忘了,还请赵知府海涵。”

  她话中带着一丝嘲讽,赵墨不以为意,只问道:“吴少卿自作主张忘了的事不止这一件吧?”

  吴枕云面上露出刻意的茫然来,问他:“下官不知赵知府所指的是何事?”

  “无事。”赵墨淡淡地瞥她一眼,唇侧染着意味不明的冷笑。

  吴枕云称之为笑里藏刀。

  “既无事,那下官就失礼告退了。”

  吴枕云不疾不徐地向他拱手作揖后,便慌慌忙忙地拉着杨文诗一起走下石阶,像逃命一般。

  她确实是在逃命。

  但吴枕云,你逃命的方向反了,离我越远,距悬崖越近,本官劝你悬崖勒马,回头是岸。

  赵墨远远看着她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,右手习惯性地轻磨着左手无名指根,转身走进门内,深绯襕袍隐没在黑瓦白墙的森森府衙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