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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焦虑(2 / 2)

  蓝衣社:“当然见过,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,你忘了吗?”

  仿佛隔着电脑屏幕,见到他那双神秘的眼睛:“对不起,我全都忘了,你到底是谁?”

  蓝衣社:“你知道你是谁吗?”

  “这个不用你来提醒我!”

  蓝衣社:“当你真正了解兰陵王,也就真正了解我了。”

  “你对兰陵王了解多少?你知道他的秘密?那就请告诉我。”

  蓝衣社:“高能,你还你认为兰陵王是个英雄吗?”

  “当然!兰陵王短暂的一生,虽然只有三十年,却留给了历史永恒的思考——他的美,作为一个男人的美,在史书里留下记载的美,整个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。同时作为一个将军的勇敢,取得辉煌的战功,同样值得后人景仰。他戴上面具,将柔弱与勇敢,美丽与凶恶,生命与死亡,融为一个矛盾的统一体,不仅在中国历史上,也在世界历史上空前绝后。”

  我仿佛也掉进了古书袋,竟一口气在msn里打了那么多字。全赖这几天我在网上的拼命搜索,让我对兰陵王有了新的认识。

  蓝衣社:“不,其实你并不懂他!对兰陵王来说,美丽是他的累赘,他痛恨自己生得如此阴柔俊美,作为一个男人,作为一个将军,反而会被他人耻笑。美丽不是他的选择,他宁愿选择做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夫,而不是一个伶人般的美男子。他必须要戴上他的面具,将美丽彻底掩盖起来,他希望所有人害怕他,感觉他是凶神恶煞,是一个吃人的魔鬼。他的容貌是美的,但他的心灵却是丑的!而那张恐怖的面具,就是他由美到丑的工具。”

  他就像在与我斗气,竟也一下子打出那么多字!这个蓝衣社,到底想要干什么?但我必须要反驳:“不,这个问题不能用简单的美与丑来涵盖,是命运让他无法抗拒,那张面具不过是一件武器,他在完成军人的职责。我相信他是喜欢美的,当他戴上面具是勇敢的将军,卸下面具又是个温柔的丈夫。”

  蓝衣社:“你不觉得像兰陵王这类人,具有心理变态甚至性变态的许多条件吗?阴柔美丽的外表,显赫的皇族身份,战场上杀人的暴力倾向,这些巨大的矛盾交织在一起,形成破碎与变异的人格。他有人格缺陷,或者说人格分裂——俊美柔和的人格,与凶恶残暴的人格,这种性格很可能来自家族遗传。”

  “遗传?”

  蓝衣社:“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高欢,不过是贫寒之家出身,只因为娶媳妇得到些嫁妆,才从军当了一个小队长。高欢虽是汉人,却被鲜卑人同化,狡诈多端反复无常,成为一代权臣。兰陵王的父亲高澄,也不是什么好人,后来被家奴刺杀。高澄的弟弟高洋篡夺了东魏皇权,开创北齐王朝,也是个残暴之君。高洋死后,他的弟弟高演篡夺皇位。高演死后,弟弟高湛即位,杀死了许多皇族成员,犯下累累暴行,完全是个杀人狂——上述几位都是兰陵王的叔叔,最后即位的是兰陵王的堂兄高纬,更加荒淫无耻,连功臣兰陵王也死在他手中,最终导致亡国。纵观北齐王朝的历史,每个皇帝都很残暴,许多人还有乱伦行为。”

  “你说什么?”

  这个蓝衣社掌握的资料比我多得多,居然把整个兰陵王家族都摸透了。我也完全意料不到,我的祖先居然如此劣迹斑斑臭名昭著!这些天我以北齐皇室后裔自居,觉得自己天生血统高贵,身边那些人都是布衣农夫的后代。没曾想闹了半天,我的祖宗却是草莽出身,当年干的事简直禽兽不如!

  对话框下面仍在显示“蓝衣社正在输入”,几分钟后又跳出一大段话——

  蓝衣社:“兰陵王的父亲高澄,与父亲的妃子柔然公主私通,居然还生下一个小孩,许多兄弟的妻子也都没有逃过他的魔掌。兰陵王的叔叔高洋,当了皇帝就强奸了高澄的妻子,作为自己的妻子被高澄强奸的报复。高洋的弟弟高湛即位后,又逼奸了高洋的皇后,亲手打死高洋的儿子——简直是乱伦家族!可以断言北齐高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,而且是那种具有强烈色情与暴力欲望的精神病。兰陵王高长恭作为高澄之子,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,一定遗传了可怕的基因,养成了极度残暴的性情,而他那副俊美容貌,容易使人产生错觉。”

  我的家族有遗传性的精神病?还有暴力和色情的欲望?虽然心里想想就害怕,而且我立即联想到了我的读心术,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能力?倒是有可能因为特殊的遗传基因,但我仍在msn上保持强硬态度:“不,我不相信,你完全是在臆测。”

  蓝衣社:“信不信由你,但这种基因就埋藏在你身上,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。”

  “你很了解我吗?”

  蓝衣社:“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,但我至少了解你和你家族的过去。”

  我的家族?我的父亲是没什么看头了,而我的祖父完全是一片空白,我迅即打字道:“你知道我的祖父吗?”

  蓝衣社:“我知道。”

  知道就说啊!混蛋!我着急地打字:“快点告诉我!”

  蓝衣社:“你以后自己会知道的。”

  他又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,但我不愿再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:“对不起,这么说话真的很没意思,你敢当面和我谈谈吗?”

  我相信自己的读心术,只要当面能看到蓝衣社的眼睛,我就能看透他心里的秘密!

  蓝衣社:“总有机会的,早点睡吧,兰陵王传人,晚安!”

  看着蓝衣社迅速地在msn上消失,我愤怒地关掉电脑,躺回床上恐惧地缩成一团。

  想起蓝衣社打出的那些文字,关于我的祖先——北齐高氏皇族荒淫残暴的历史,难道那些嗜血变态的基因,经过一千多年的繁衍还没有被稀释掉吗?依旧残留在我的血管深处,残留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中,残留在我的梦里……

  梦。

  凌晨,果然又做梦了。

  还是那片忧郁的水,在黑暗的天空底下,水边的森林此起彼伏夜鹰的啼鸣。我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,赤着脚踏入冰凉的水中,单薄瘦弱的身体被浸泡着,直到整个人没入深深的水底——没有底的深水,一路往下沉去,水底肆虐着死者长发般的水草,还有千百年来亡魂们的白骨,以及远古女妖们悠扬的歌声。

  我抓到了那个女孩,十二三岁皮肤白皙拼命挣扎的女孩。我激动地紧紧抱着她,燃烧体内剩余的温度。但我无法抬动胳膊,被她拉扯着往下沉去,绝望地要大喊一声,让她不要这么挣扎。可当我冒失地张开嘴巴,寒冷的水就灌入气管,瞬间充满了肺叶,非但令我无法呼吸,还将我拖入更深的水底。

  几秒钟内天旋地转,胸口难受得想要爆炸,大脑迅速窒息,心脏停止跳动,身体一切知觉都已消失,皮肤逐渐和周围的水一样冰冷。

  张开双手继续下沉,这是一个无底的深渊,宛如宇宙中的黑洞。我看到自己仍睁着眼睛,但灵魂已悄然飘离身体。

  我死了。

  梦死。

  浑身冷汗地从床上弹起,窗外仍然是黎明前的黑暗。

  绝望地大口喘气,仿佛还张开双手置身于水底——这个梦不太好,我看见自己死了!究竟预兆着什么?

  这些日子,我有一种的特别的感觉——

  我身上藏着一个幽灵,这个幽灵并不是我自己,也并非来自我的家族与基因,而是从外面的世界而来,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,不知什么原因潜入了我的体内。

  这位幽灵并没有伤害我,只是安静地藏在我的身体里,就像女人怀孕的那种感觉——抱歉,这完全出自于我的想象,因为我不是女人,也从未让女人怀孕过。

  “幽灵先生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  黎明前夕,我隐藏在彻底的黑暗中,依然无法看清那位幽灵的面目。

  因为他巧妙地隐藏于“我”之中。

  黑色星期五。

  精神不佳地挤上地铁,提前两分钟到公司打卡。刚进办公室就被侯总叫住,公司召开大会,所有人到大会议室集中。今天的气氛不对,就连老钱这个老油条也有些紧张。同事们忐忑不安,一百多人沉默地走进大会议室,彼此表情严肃,好像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。

  公司总经理,销售总监,财务总监,人力资源总监,加上新任总经理助理——孟歌,一同坐到了台上。

  整个公司鸦雀无声,莫妮卡宣布会议开始,总经理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:“上次大会,向诸位宣布了公司裁员10%的决定,计划在本月底完成。你们也许已听说了,在中国其他城市的分公司,以及全国各省的工厂,都已完成了10%的裁员,只剩下我们中国区总部了。目前,公司业绩尚没有起色,天空集团在全球范围内已连续亏损了两个季度,裁员是大势所趋!我在此向诸位道歉。”

  总经理站起来向大家鞠躬,下面的气氛更紧张压抑,有的同事浑身发抖,还有人吓得咬破了嘴唇。

  “经过各部门的上报与汇总,我们确定了十个被裁员工的名单。原计划裁十五个人,但考虑到稳定军心,决定将裁员数削减为十个。”总经理转头对莫妮卡说,“现在,由我的助理宣布裁员名单。”

  莫妮卡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装,像送葬的孝服,加上栗色头发与混血面容,颇有催命鬼的味道。她从人力资源总监手中接过名单,冷静地宣读:“本次裁员名单如下——岑小冬、鞠瘁、虞美静、白展龙、佟旭、莫志东、黎爱姿、梁惠惠、楚戈壁……”

  我置身事外地坐着,冷漠地听着那些名字被一个个叫到,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,有老有小有男有女,有的当场哭了出来,有的沉默地低下头去,还有人轻声咒骂起来,唯一的共同点是——做了可怜的替死鬼。

  然而,台上的莫妮卡停住了,还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没念,表情也十分古怪。这个突如其来的悬念,让台下的人们伸长了脖子,仿佛在看一部悬疑片的结局。人力资源总监把头探过来,代替她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——

  “高能。”

  这个熟悉的名字,从我的耳膜传递到脑神经,化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字——我。

  裁员名单里最后一个人是我。

  销售部的同事们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,我缓缓仰起头来,心里却是一片空白,既没有意外也没有震惊更没有愤怒,反而是顺理成章的平静。

 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?

  不是故作高深,也不是苦中作乐,更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,而是此时此刻的心里话。

  没错,最后一个被裁掉的是高能,如果今天高能没有被裁员,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呢!

  这是我的命运。

  自从昏迷醒来恢复上班,到现在的七个月里,我的销售业绩始终都是零。上周还发生了与客户打架的事件,我被警察送到了派出所,搞得整个销售部人尽皆知。侯总早就认定我是朽木不可雕也,被公司裁掉就是必然的。

  人力资源总监又说了一长串话,但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,直到总经理站起来宣布散会。

  此时,我看到了莫妮卡的眼睛,那双充满诱人力量的眼睛,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,穿过会议室里的其他许多人,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心里话——

  “对不起!我也不知道,昨天开会我没看到这份名单,不是我要把你裁掉的!”

  但我不要再看她的眼睛了,撇过头却撞着侯总的目光,不用看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,肯定是为杀一儆百而自鸣得意。

  侯总仍保持严肃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高能,我也很抱歉啊!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
  夹在散会的大队人马中,我听到有人放声痛哭,也有人激动地找老板理论,还有人当场晕倒在地。只有我一言不发,表情自然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  来到侯总办公室,他还装着为我惋惜:“哎,高能啊,我怎么说你好呢?销售七部那么多人,我最器重你也最看好你,才会在你昏迷了一年之后,非但没把你开除,还叫你回来上班。但看看你的销售业绩,这半年来一塌糊涂,没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,反而白白损失了一批重要货物,那个被你打爆脑袋的客户,没把你告上法庭就算你积德走运啦!怎么不说话了?你也不要怨恨我,这是公司的决定,要每个部门把业绩最差的人报上去,不报你报谁?哎,如果你早点听我忠告,认认真真地把业绩做出来,也不会有现在的下场嘛!去人力资源部办理一下手续吧,我们天空集团还是很人性化的,会给你一些保障,放心地走吧。外面海阔天空,只要你勤奋努力,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!”

  最后简直成了演讲,而我始终保持沉默,冷冷盯着他的眼睛,看到他在说话的同时,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——盘算今晚怎么骗过老婆,去和田露共度良宵。

  从头到尾我没说过一句话,便平静地去了人力资源部——这里早已闹开了锅,有个被裁员的女人,干脆坐上人力资源总监的台子,把腿翘在电脑上,大呼小叫准备安营扎寨。还有人凶恶地指着总监鼻子臭骂,直到公司叫来保安把他架走。只有我很快办完全部离职手续,公司会给我发放一笔不菲的赔偿金,他们也担心有人闹事或申请劳动仲裁。

  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,将电脑里的私人文件用u盘收好。把业务资料移交给同事,完成全部交接工作。当我打开抽屉收拾个人物品,身后响起莫妮卡的声音:“高能!sorry。”

  “没什么。”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,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,“这件事与你无关,我认命了。”

  “昨天开会我没有看到裁员名单,是各部门上报由总经理亲自批准的,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名单上。”莫妮卡看起来心急火燎的样子,销售部的同事们都看着她,而她毫不避讳地说,“别担心,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握,但我可以去试一下。”

  “试什么?”

  “我去向总经理求情,请他收回对你的裁员决定,把你留在公司里。”

  “算了吧。”我无奈地苦笑一声,“不要再浪费时间,我已经接受了公司的裁员决定,刚才办妥了全部手续,如果又叫我回来上班,其他被裁员的人怎么办呢?公司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裁员决定也收回,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留下来,对他们九个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吧?”

  莫妮卡无法理解我了:“你愿意接受裁员?”

  “这是我的宿命。”继续低头收拾抽屉里的东西,“莫妮卡,谢谢你为我的努力,但我已经不需要了,这里让我的精神濒临崩溃,离开是更好的选择。

  “不,这是你最坏的选择!”

  “裁员由得了我选择吗?”

  她失望地摇了摇头: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

  这句话再也说不完整了,莫妮卡无法忍受周围人们异样的目光,转头冲出了办公室。

  我也不回头去看她,把东西都收拾好,装进一个大手提袋。

  最后,还没忘记电脑前的两个小乌龟。把它们从鱼缸里拿出来,装在一个塑料袋里。

  这里的一切都完结了。

  今天,是我最短的一次上班时间。

  上午十一点,我带上所有的东西,与销售部的同事们一一道别。

  老钱抓着我的肩膀,长吁短叹了半天,大概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意吧,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:“都是侯总这个畜牲捣的鬼,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收拾了他!小兄弟,外面的路好好走,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尽管来找你老哥我。”

  我微笑着点头,接着就是田露了,她面色尴尬地说:“高能,不管你怎么看我,也许我们有些误会,但现在我祝你平安。”

  不需要看她的眼睛,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,向所有同事说了再见,拎着大包小包和乌龟,走出天空集团中国区总部的前台。

  再见,我的“天空”,假如还能再见的话。

  坐进电梯居然只有我一个人,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的脸,这才渐渐感到一些悲伤,从胸腔深处渗透出来,直到灌满全身每一根血管。

  悲伤可以逆流,但却不能成河。

  孤独地走出东亚金融大厦,就连平常十分警惕的保安,也没有再多看我一眼,即便我极度可疑地提着许多东西。

  走到大楼外的天空下,仍然是阴沉的一片乌云。我忍着越来越汹涌的情绪,努力保持笔直的身体和脖子,深深地呼吸了一口,在心底告诉自己一个事实——

  我失业了。

  虽然手上的袋子很重,身体却感到轻松,仿佛比空气还要轻,风一吹就能飞起来,飞到几十层楼的高度,从写字楼外面看19层的玻璃幕墙,看着侯总、老钱、田露,还有总经理和莫妮卡,看着天空集团的同事们,看着十分钟前还属于我的办公桌,现在却被收拾一空,不再属于我——其实从来没有属于过我,这不是我的公司,也不是我的世界,从来都不是!

  可惜,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。

  我要去哪里?

  无法回答这个问题,失业的同意词不就是回家吗?可现在能回家吗?妈妈就在家里,该怎么向她解释?告诉她我被炒了鱿鱼,没有收入了,要父母来养我了?

  绝望地走入热闹的大街,中午人潮澎湃,各色男女呼吸着浑浊空气,像暴风雨中的大海,而我是被风暴围困的孤岛。无数人擦肩而过,却没有一个注意到我,除了兜售假冒劳力士的小贩。路边商店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,餐厅飘出人肉被烤熟的气味,美容店里冲出头发被烧焦的女人,品牌店里飞出一只打折八百块的运动鞋……

  突然,一个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,他惊慌失措地向我说了声“对不起”,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:“哎呀,小红你别跑啊,快听我解释,我不愿和你分手啊!”

  接着他继续向前冲去,消失在人潮的漩涡中。我回头看他时,双腿还在往前走,没曾想又撞到了别人,只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:“哎呀!”

  然后就听到她一阵劈头盖脸地骂我,没看清她长什么样,却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言语:“该死的臭小子,你差点弄脏了我的新裙子,这可我为了中午的相亲特意挑选的。”

  才注意到她的长相,都已半老徐娘了,大概是寻找第二春吧。

  我连说对不起躲到旁边,却无意间看到一个小姑娘的眼睛,她的心里在说:“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,你们不要离婚啊!”

  不,我不要看别人的秘密!

  就当我再度转头,正好对着一个老人的眼睛,他心里说:“哎,我的儿子要不是当年高考落榜自杀了,现在大概也是像你这样的年龄吧。”

  痛苦地闭上眼睛,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样走路啊。重新睁开眼睛,想要逃离这人流滚滚的马路,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,勾肩搭背又唱又跳,让我不看他们的眼睛都难,有人心里说:“今晚,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孩!”有人心里却说:“去你的吧,才不让你得逞呢!”还有人心里说,“敢动我的马子,找死吗?”更有人心里说,“呵呵,这些女孩早就跟过我了,你们要捡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。”

  不要再让我看到!袋子里的乌龟慌乱地爬着,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,却不断撞到别人的肩膀,也撞到别人的眼睛,撞到别人心里的秘密——不能逃避,也无处藏身,一路冲过汹涌的大街,被迫看到无数双眼睛,无奈听到千百种心声,不计其数的秘密,汇合成一部杂乱无章的交响乐,在我不大的脑袋里回荡轰鸣。

  彻骨的恐惧,远远超过被公司裁员的恐惧,那些陌生人的眼睛,陌生人的思维,陌生人的秘密,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,仿佛我就是为了承受这些恐惧而生,发现这些秘密而活,又将为改变这个地球而死?

  摆脱拥挤的人群,逃进一个开放式公园。这里造得闹中取静,抬头是许多高楼大厦,里面却小桥流水绿树成荫。只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散步,附近写字楼的白领,偶尔会穷极无聊进来走走。穿过起伏的新式园林,走进绿树丛中的小径,再往里是个小池塘。浅浅的水里养着数十条锦鲤鱼,看起来煞是漂亮,欢快地嘻戏于石头间。

  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

  鱼非我,安知我之忧?

  也许,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谁——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,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快乐;而一个人快乐的时候,却会忘记世界上所有人的忧伤。

  找了个僻静的角落,将大包小包放在长椅上坐下,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,嘴里哼起张雨生的一首歌《一天到晚游泳的鱼》……

  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!你们可能只是看起来快乐而已,人类无法理解你们的忧伤,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囚笼内,整天盼望能游到广阔的山水之间,虽然万分危险却能享受自由,多么宝贵却难得的自由啊。

  鱼之乐,不与子之乐同;鱼之忧,正与子之忧同。

  忽然傻笑了一下,看看袋子里的小乌龟——它们被关在我的桌上几年,周围都是公司里那些家伙,所见所闻尽是猥琐的面孔,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,却一次次地坠落到鱼缸底下。

  可怜的小家伙们,把两个乌龟拿出来,轻轻放入池塘,立刻从龟壳里伸出小脑袋与四肢,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——相对于鱼缸和塑料袋,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,而锦鲤鱼更是一群漂亮的伙伴。

  龟之乐,竟是鱼之忧,一切的忧与乐,都逃不开“相对论”。

  忘了吃午饭,孤独地坐在池塘边,看着鱼之忧与龟之乐,以至于忘却一切,只剩下这池浅浅的水。清洁工每隔两小时来打扫一次,却看到我依然坐在水边,以为又碰到了一个精神病。黄昏已暮,我站起来对两只小乌龟说:“再见,你们比我幸福多了,我很羡慕!”

  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铁,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,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内。地铁开出去两站,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,刚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,人们给她让道的同时,我喊了一声:“喂,这里有座位!”

  第一次与她说话,她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,坐下说了声:“谢谢”。

  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——看不到她的眼睛,也看不到她的心,看不到她的秘密。

  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,随着地铁在隧道中的飞驰,这种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,难以自制地脱口而出:“今天,我失业了。”

  旁人都昏昏欲睡或听着耳机没反应,只有盲姑娘抬起头:“你?是在和我说话吗?”

  “是……是……”我一下子紧张了,使劲咽了一下口水,低头轻声说,“今天,公司宣布我被裁员了。”

  她停顿了许久才说: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
  “哦,没什么,我只是,想要找个人说说话。”我有些失望,身体随着列车而晃动:“对不起,我太冒昧了。”

  “不,谢谢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,可惜我没办法帮你。”

  敏感的我更加尴尬:“哦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  “你当然不是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  “啊,这就好。”我傻笑了一下,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,“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心里有些难过。”

  “我理解。”

  “对不起,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,打扰你了,我——”

  她打断了我不知所云的话:“你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。”

  “什么?”

  “人总会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。”她站起来放下导盲杖说:“我到站了,谢谢你和我说话,再见。”

  我为她撑开一条路,她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……

  十几分钟后,回到家里,天差不多快暗了。爸爸问我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回家?我只能撒谎:“公司要给我换个新办公室,我就把过去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都带回来了。”

  “换办公室?侯总要提拔你了?”

  “哦,也许吧。”我将错就错,尽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,“我饿了。”

  妈妈早就给我烧了许多菜,我坐下来大口吃起晚饭,吃到一半却再也吃不下了。妈妈立刻给我盛了点汤,关切地问:“能能?你怎么了?身体不舒服吗?”

  “没有,就是胃口不太好。”

  看着妈妈关心的目光,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,失业的我将只能依靠父母,二十多岁还要他们来养我吗?

  “他吃不下就算了。”爸爸严厉的声音响起,“高能,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了,我们会贴你二十万,这可是爸爸妈妈几十年的积蓄!”

  “为什么?”

  “今天,我去看了外线环的一套房子,虽然地方远了点,明年才能交房,但离地铁终点站很近,房价还不到一百万。我们的二十万够首付款了,剩下的贷款就要靠你的工资还了。”

  “我们要换房子?”

  “是给你结婚准备的房子!爸爸妈妈会一直住在这里,二十万的首付算我们送给你的。”爸爸叹了口气,抓住我的手,“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,房价这几年又发疯似地涨,再等下去恐怕连卫生间都买不起了,还是现在先帮你买好吧。”

  买房?还要贴我二十万——爸爸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。

  但我今天失业了,拿什么去还房贷呢?鼻子一酸,就连眼眶也红了起来,我看着爸爸的眼睛,没有发现任何秘密与谎言,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。

  不,我说不出口,说不出“我失业了”四个字,我给他们的只能是谎言。

  对不起,爸爸妈妈!

  只恨我自己。

  “今天上班太累了,眼睛睁不开了,我先去睡一觉。”

  躺在自己的床上,没发出一丝声音,眼泪却涌了出来,热热地流淌,打湿了妈妈给我新换的枕头和床单。手不停地发抖,插上mp3耳机,调到赵传的一首歌——

  “每一个晚上/在梦的旷野/我是骄傲的巨人/每一个早晨/在浴室的镜子前/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/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/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/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/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/外表冷漠内心狂热/那就是我/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/一点卑微一点懦弱/可是从不退缩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