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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年不再来第12节(2 / 2)


  后来父亲说了什么,她已经忘记了,只记得两个人碰杯喝了酒,父亲喝酒上脸,整张脸红彤彤的,那双眼里似乎蓄满了泪,临走的时候还拍着她的头,“好好照顾你妈!”

  她从那句话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,问他,“爸,你是不是又欠了高利贷?”

  他没说话,拍了拍她的肩,“想什么呢!回去吧!”

  父亲送她上楼。

  那天她回去的时候,母亲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,蹲在门口,冷风从楼道的窗户灌进来,带着彻骨的寒意,母亲的脸上似乎布满了霜,在楼道的白炽灯光下,显得惨白惨白的。

  看见她,一把把她搂进怀里,“去哪了?你要吓死妈啊!”

  大年夜,母亲前一天还是没能买到票回来,高速路也封了,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汽运的货车,窝在货厢里一天一夜,赶着回来和她吃一顿年夜饭。

  可似乎,看到了并不想看到的东西。

  她心虚极了,又觉得愧疚,支支吾吾了很久,才跟母亲说了和父亲去吃饭的事。

  父亲脸色很僵,没说话就走了,她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,看着母亲惨白惨白的脸色,觉得难过又无力。

  那夜母亲做了一大桌子的菜,夜很深了,两个人就着浓重的夜色吃了年夜饭,母亲一直很沉默,用深口的玻璃杯喝酒,一大杯灌下去,眼泪几乎同时涌出来,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,“贱骨头!”

  只那么一句,又不说话了,后来吃完了,两个人去睡觉,关了灯,她和母亲睡,把冰凉的手脚放在母亲温热的肚子上,像小时候那样,然后小声地跟母亲道歉,“妈,对不起。可是……你们就不能和好了吗?我觉得爸爸知道错了。”

  母亲摸着她的头,“有些东西会变,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,一个人的脾性,是很难轻易改变的,你看着他一时心软,他会变本加厉的。”

  她固执又单纯地认为是母亲的偏见,“他真的看起来很可怜!”

  母亲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,黑暗中揉着她的头发,说了声,“睡吧!”

  过了几天,有人带了消息,父亲要被人砍掉一根手指,他欠了高利贷,利滚利,没钱还。递消息的人很急,“唐姐,你去看看吧,真要砍,那些人都拿着刀呢!一个个都可凶了。”

  应城那时候有不少地下赌场,跑场性质的,往往设在民居里,隔几天换个地方,有人望风,警察头疼的很。

  唐瑶妈妈最终还是去了,过年的气氛还很浓,到处是鞭炮声,欢笑声,噼里啪啦,嘻嘻哈哈,可那天唐瑶和母亲的心情都很沉重。

  母亲走之前摸了摸唐瑶的头,“这就是个无底洞,你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爸爸!”

  语气里没有埋怨,只剩下无奈。

  她是硬跟着母亲去的,杨镇一个人口不过千的村子,主路上黄土飞扬,夜里,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站着,领路的人说这是雇来望风的,一个晚上二十块钱,防条子。

  终于到了,一家二层小楼,灯火通明,门口延伸的一条街上,停的都是车,唐瑶粗粗地扫了一圈,还有宝马,和奔驰,不少豪车,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,母亲让她在门口等着,领路的说,“没事,进去吧,门口更不安全。”

  母亲就没再强求,只紧紧地拉着唐瑶的手。

  院子很大,有人蹲着说话,有人拿着棍子靠在墙上抽着烟,眼神警惕地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,领路的人小声说,“别闹事,这些人下手可是很狠的,上次有人闹事,被一棍子打断了腿,当场跪在地上,起都起不来。”

  母亲握着唐瑶的手更紧了,担忧地看了一眼她,似乎是有点儿后悔带她来了,而唐瑶只是紧紧地回握了母亲的手,庆幸自己跟来了。

  屋子里有一个很长的方形桌子,他们在玩推牌九,还有骰子,有人坐庄,有人钓鱼,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抽着雪茄,身后跟着保镖一样的男人,提着装满钱的手提箱,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点钞机,赢了钱,保镖用很长的带钩子的棍子捞过来,然后放在点钞机刷地过一遍,然后再装箱。

  满屋子都是雪茄浓重的烟味儿,谁能想到一个小村子里会有这样的场面,跟那些年流行的香港警匪片里的场景差不多,带着股让人颤抖害怕的气息。

  唐瑶第一次见到赌场里的爸爸,电视里演的,好赌的人都像个神经质一样,可其实没有那么夸张,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,赢的人含蓄的眉开眼笑,输的人皱着眉头,不动声色地加重注码,焦虑地紧紧盯着牌,只是一不小心就输得要脱裤子,边儿上有专门放高利贷的,不用担保,只看脸熟不熟,直接给现金,很大的箱子,里面都是钱,红红的钞票,带着诱惑人的颜色。

  爸爸坐在边儿上,没有她想象的被人押着胳膊跪在地上的场面,爸爸甚至捧着茶杯,坐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,只是脸色有点儿差,看见母亲的时候也没有显得高兴,眉头似乎皱的更深了。

  领路人走到角落,对着一个穿着深蓝羊绒衫的男人说,“万哥,佟磊的媳妇儿来了。”佟磊是唐瑶的爸爸,她原本应该姓佟的,可是母亲硬生生地把户口给她改了,不愿意和爸爸再扯上一点关系,可是天知道那天母亲为什么发疯去了赌场。

  万哥翘着二郎腿,闻言,抖腿的动作停止了,似乎是有些意外唐瑶母亲的到来,挑着眉站了起来,他很高,有一米八的样子,身形健硕,很大的块头,脸却圆圆的,显得有些憨,可是唐瑶知道,这个人不是好人,她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名字,放高利贷的,出了名的狠辣。

  “来啦,嫂子!”万哥笑着对母亲说,“您请坐?”

  母亲紧紧地拉着唐瑶,把她往身后拉,“不了,长话短说吧,还带着孩子呢!”

  万哥搓了搓手,“好说好说,嫂子带了多少过来?”

  母亲掏出存折,中国银行的红本,看着很旧,似乎有点儿年头了,“要得急,我没来得及取,折子给你拿来了,密码写在背后,有话我们好说,你也知道我,不玩虚的,有多少给你拿来了多少,行不行就一句话,别吓着孩子。”

  万哥笑了笑,随手扔给身边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,“去查查!”那人拿着折子走了,万哥才冲着母亲笑,“这点儿面子我还是给嫂子的,您坐着喝杯茶?”

  在那人查出来折子里有多少钱之前,唐瑶和妈妈是走不了的,可母亲没有坐下来,脸色很白的站着,唐瑶站在边儿上,动都不敢动。

  后来没等来那个男孩子,等来了外头望风人的信号,焰火冲天炸裂的时候,院子里有人叫着,“条子来了!”

  后来才知道,是母亲报的案,万哥似乎没考虑到母亲敢做这样的事,只忙着疏散,这事儿遇见的多了,他们并不怕,只把重要东西都藏起来,或者销毁,警察来了,就说是在商量事情,没证据,警察也没办法。妈妈抱着唐瑶的头,躲在一边儿,看着一群人闹成一团。

  可那天警察有备而来,早就盯上这帮人了,就差一个合适的契机把他们一网打尽。

  那次整治力度很大,一网打尽,所有人都被带走了,唐瑶和母亲也被带去录了口供,回家的时候,母亲像是浑身被掏空了一样,瘫倒在沙发上,唐瑶去摸她的手,冰凉冰凉的。

  母亲抱着她,嗓音沙哑地跟她说,“你还可怜他,他哪点儿值得可怜。他就是个混蛋!”

  那些年,母亲的状态一直是这样,害怕,惶恐,总是担心灾祸一不小心就落到头上。

  第二天母亲去找宋叔叔,唐瑶听见母亲说,“能不能想办法把他关久一点!”

  唐瑶躲在宋子言的房间里,抱着宋子言床上的枕头,一直颤抖,“你说,人怎么就这么复杂呢?简单点儿不好吗?”宋子言抱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到他怀里,“别怕,还有我呢!”

  她紧紧的抱着宋子言,像落水的人抱着的一根浮木。

  一转眼,很多年过去了,母亲长眠于这片湖中,那个说要保护她的人离开了她。

  唐瑶深吸了一口气,流着泪,还是微笑,“妈,这世界真是复杂啊!我好累,真的好累!”她抱着酒瓶,躺在护栏上,看着辽阔的天,忽然就笑了,“妈,你那边呢?还好吗?”

  我想去陪你,这边儿太累了,我好冷啊,妈妈!